上文的分析让我们思考一个更大的问题:DeepSeek的成功如何融入有关中国创新的持续辩论?以及考虑到DeepSeek的出世,我们应怎样更新对中国创新的看法?围绕中国创新展开的辩论常常在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之间摇摆:中国注定失败还是中国是下一个科技超级大国。在我看来,这种分歧关乎对中国增长来源的基本分歧——它是依赖于从先进经济体转移技术,还是依靠其本土创新能力蓬勃发展。那些认为中国成功取决于获取外国技术的人会认为,在当今碎片化、民族主义经济气候下(特别是在特朗普政府愿意扰乱全球价值链的情况下),中国面临着被切断与关键现代技术联系的存在风险。从这个角度看,与西方隔绝将对中国的创新能力造成毁灭性打击。另一方面,那些认为中国增长源自该国培育本土能力的人会将美国的技术禁令、制裁、关税和其他障碍视为加速剂,而不是阻碍,对中国的增长。在这种观点下,这些限制迫使中国企业进行创新、升级和开发本土技术解决方案,最终增强中国的自力更生和长期竞争力。到目前为止,这场辩论主要发生在先进制造业领域——从太阳能光伏到电池,以及近期更受关注的电动汽车行业。在早期阶段(起始于特朗普首个总统任期的中美贸易战),技术转移的观点占主导地位:主流理论是中国企业需要首先从西方获得基础技术,利用这些专业知识扩大生产规模并在全球竞争对手中胜出。因此,最初对中国企业实施的限制显然被视为对中国发展轨迹的重大打击。然而,中国在太阳能光伏、电池和电动汽车生产领域的主导地位已经改变了叙事,现在本土研发和本土技术进步被视为中国竞争力的主要推动因素。当涉及中国科技行业时,其成功被描绘为技术转让的结果,而不是本土创新。部分原因在于AI具有高度技术性,并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类型的投入——人力资本。在历史上,中国长时间依赖外国的互联网技术弥补不足。麻省理工学院教授Huang Yasheng等学者将中国科技行业的崛起归因于其与其他国家的许多合作,而中国的AI专家认为人才是迎头赶上的主要瓶颈。事实上,进入21世纪后,中国的信息通信技术行业依靠海外专业技术知识建立了成功的基础。许多中国早期科技创始人要么接受过教育,要么在美国度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中国科技公司倾向于雇佣在海外有经验的员工,特别是那些曾在美国科技公司工作过的员工。在生成式AI时代,这一趋势只加速发展——阿里巴巴、字节跳动和腾讯分别在硅谷设立了研发办公室,以增加对美国人才的获取。目前,中国科技巨头落后于西方对手,依赖外国人才迎头赶上的情况尤为明显。这就是DeepSeek与长期定义中国科技行业的传统技术转让模式有所不同的地方——DeepSeek不依赖外国训练有素的专家或国际研发网络,而是完全依靠本地人才,梁文峰本人也从未在中国大陆以外学习或工作。DeepSeek的故事表明,中国一直有本土能力推动中低等收入国家的前沿,只是需要合适的组织结构才能蓬勃发展。就像中国在太阳能制造、电池和电动汽车领域的进步一样,DeepSeek象征着科技/AI领域的一个关键转折点:中国不再仅仅是在追赶,而是与西方领先创新者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虽然我希望“技术转让与本土创新”视角有助于思考中国的创新体系,但我必须承认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虚假的二元对立。正如发展经济学家提醒我们的那样,所有技术都必须首先转移到并被后来者吸收,只有在此之后,他们才能进行创新并取得突破。因此,技术转让和本土创新并不是互斥的——它们是同一顺序进展的部分。如果我们要声称中国有本土能力开发前沿AI模型,那么中国的创新模式必须能够复制DeepSeek成功背后的条件。与太阳能光伏制造商、电动汽车制造商或智谱等AI公司不同,DeepSeek迄今为止没有获得直接的国家支持。事实上,它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在边缘运营实现的——远离定义中国主流创新生态系统的高强度工作、等级管理结构和国家驱动的优先事项。中国科技行业能否彻底改变其劳资关系、公司治理和管理实践的方式,以使更多公司在AI领域进行创新?真正的考验在于主流、国家支持的生态系统是否能够发展演变,培育更多像DeepSeek这样的公司,还是这样的公司将保持罕见的例外,这将决定中国AI产业的长期竞争力。2022年12月,京东AI研究高管何晓冬对媒体称,为了告别对硅谷的崇拜,中国的互联网生态系统需要建立具有独特中国创新特点的ChatGPT,甚至是一家在能力上超过OpenAI的中国AI公司。目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DeepSeek上,它取得了成功,并完全打破了常规。OpenAI和DeepSeek之间的相似之处令人瞩目:它们都是以小型研究团队崭露头角的(2019年,OpenAI只有150名员工),它们都在非传统的公司治理结构下运作,而且两位CEO都对可行的商业计划不屑一顾,而是从根本上优先进行研究:梁文峰:“我们短期内没有融资计划。钱从来不是我们的问题”;Sam Altman:“我们不知道将来如何赚取收入。我们向投资者做出了一个软承诺,‘一旦我们建立了一个普遍智能的系统,基本上我们会要求它找到一种为您带来投资回报的方式’。”但就像几年前的OpenAI一样,现在DeepSeek已经从一个离群值完全进入公众意识,这意味着它的真正考验已经开始。它将会如何表现?现金和Nvidia H800s/A100的储备是否能让DeepSeek永远在前沿保持运转,或者其增长愿望是否会迫使公司寻求外部投资者或与传统云服务提供商合作?梁文峰最近与国务院总理的会面是否对DeepSeek未来的监管环境有利?如果出现组织愿景危机(比如Altman与马斯克之间的冲突),梁文峰能否引领DeepSeek渡过难关?简而言之,DeepSeek能持续打破常规多久呢?Anthropic的首席执行官Dario Amodei描述了DeepSeek的芯片情况:“DeepSeek也没有表明他们可以持续通过走私获得所需的芯片,或者目前美国控制措施总是存在漏洞。我不相信出口管制曾经旨在阻止中国获取数万个芯片。几亿美元的经济活动可以被隐藏,但很难隐藏百亿美元甚至上千亿美元,几十万个芯片在物理上也可能难以走私。根据SemiAnalysis,这些芯片是H100、H800和H20的组合,总共达到了5万个,如果情况属实,H100一定是通过走私获得的,但Nvidia表示DeepSeek的进展完全符合出口管制;H800在2022年首轮出口管制中被允许,但在2023年10月控制更新时被禁止,因此这些芯片很可能是在禁令发布前发货的——所有这些都表明,DeepSeek的AI芯片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未被美国禁止的芯片。”如果美国决心按照极端的形式收紧中国对AI芯片的获取,情况可能会更加复杂。中国科技行业能否彻底改革其劳资关系、公司治理和管理实践,让更多公司在AI领域创新,这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虽然DeepSeek让中国看起来已经在未来的AI领域站稳了脚跟,但声称DeepSeek的成功证明了整个中国创新体系的成功还为时过早。真正的考验在于,主流的、国家支持的生态系统能否发展,以培育更多像DeepSeek这样的公司,或者这样的公司是否仍将是罕见的例外,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中国AI公司的长期竞争力。
------------------------------------------------------------------------------------------------------------
版权声明:本文信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仅为分享使用,如涉及版权与信息错误问题,敬请联系我们更正或删除。谢谢!